三
所以,不再是对人间的进取,而是从人间逃避;不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功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这条美学线索发展到了禅宗大盛的两宋时期,终于有了新的表现形式,那便是词和山水画。
词的境界尖新细窄,句型则长短不定,较之意境开阔、句式整齐的诗来说,能够更为具体、更为细腻、更为集中地刻画出特定的心境。“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都是竭力去捕捉、表达和创造出那种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难以形容却动人心魄的情感、意趣、心绪和韵味。中、晚唐以来的这种时代心理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内容决定形式,但见词在宋代,从“诗之余”的地位,一跃而与诗并驾齐驱,创造出辉煌的篇章,达到了前无古人的成就的程度,可以说,是这种美学趣味在形式上的胜利。
山水画亦然。山水树石在中唐之前,只是宗教画,人物画的背景,但在禅宗理论兴起的同时,它由附庸地位一跃成了绘画艺术的审美主要对象。进入了观赏的行列,“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杜甫),“张璪画松石,往往得神骨”(元稹)。不过,山水画的真正成熟和顶峰应属宋代,“若论佛道人物,仕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鸟,则古不及近。”(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
据北宋时已有的统计,当时有八种山水意境被画得最多,分别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山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市晚钟、渔村落照”。也是后代永远画不完的题材。这里,没有崇高、神秘、悲叹和抗争(人与自然),只有宁静、幽远、朦胧、淡泊和恬美,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是那种牧歌式的基本音调。
山水画成熟于城市经济发达,城市生活方式盛行的宋代,颇值玩味。自禅宗出现后,士大夫们接受了它的人生哲学,生活情趣,心理愈加趋向于封闭,性格更为细腻而敏感,也不再冀求浴血沙场、扬名天下而更愿意处于悠然、闲散的境地。故身居城市的宋代士大夫们立山溪壑,野店村居成了他们荣华富贵,楼台亭阁的一种必要的心理补充和情感追忆。“君子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素养,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长鸣,所常亲也。”(郭熙《林泉高致》)
这其实就是禅宗的思想,禅宗教义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我心即佛”“我心即山林大地”,不必在乎外在世界的嘈杂而从内心世界的淡泊宁静中寻求解脱(在古圣贤帕坦伽利所著的《瑜伽经》中,准确的定义为“对心作用的控制”。瑜伽红尘注),这给了士大夫们以强有力的启迪,他们也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希望达到妙悟,以摆脱人事的羁縻,获取心灵的解放,“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词)。所以,作为这种心灵外化物山水画,当然不同于西方艺术把大自然视为恶敌而表现出的对立敌意和恐惧(如画面上的狂风暴雨,滔天巨浪,阴沉云雾);或者沉浸于肉欲横流,欢舞狂饮的酒神精神,只能是空寂无人的禅境(这与瑜伽术基于“与梵合一”的空灵观相一致,瑜伽红尘注);恬淡悠然的大自然,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感到亲切和愉悦。投射于内心的情感,将其幻化为自己所喜爱所欣赏的“幽深清远”的景色物象,成为他们内心的安慰感和心理平衡器,这是山水画发展成熟的思想条件。
词和山水画是宋代最有成就的两大艺术,而禅宗思想、趣味,却是其共同的美学基础。(本文作者:胡中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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