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禅定的目的是彰显本心的清净至善,那么,作为一种道德修养方法,它就是要启迪人们的道德自觉,端正道德意识,消灭一切不道德的私心杂念,体验崇高的心性本体,从而获得超越与完善。因此,禅定是
瑜伽(yoga)人、佛教徒道德修养之本,与戒、慧共同构成佛教修行的“三学”,是其道谛即涅槃成佛的根本法门。
佛教把人的行为概括为身、口、意三业,即一切身体动作、坐卧住行、饮食男女、社会活动,一切语言谈吐,一切思想意识等。大部分伦理学家在阐述道德修养时,主要针对的是身体行为(包括语言),注重于修身,故把精力放在制定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戒条,强调人们行为应该与不应该的界限。而在佛教伦理道德中(律宗是一个例外),修心比修身更加重要,是道德修养之本。
佛教认为,宇宙的本质就是“空”,虚幻不实。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众生自身,都只不过是心的幻相。此心起时,宇宙万物与心俱起;此心寂时,宇宙万物与心同寂,心为万相之本。把握了心,就把握了万物的本质。要把握万物的本质,就必须了悟心的本质。道德修养就是对人的真实本质的完善与回归,其实质即对自身心性的觉悟。
从另一个角度说,人是主体性存在,道德是一种主体性行为,主体的意识支配着自己的一切行为,人的一切道德行为不仅受其道德意识的支配,而且是这一内在意识的显露即外部表现。因此,要修身正身,首先必须修心正心,净心是净身的前提。心正者其身必正,而身正不正则须由心正与否来验证。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外在的道德行为与内在的道德素质在通常情况下具有一致性,但从根本上说,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并非简单地等于外在行为的相加,而决定于他的内在素质。
因此,佛教学者把净心正心作为道德修养之本。僧肇说:“积德不已者,欲以净心。心既净,则无德不净。”(《维摩经注•佛国品》)在他看来,净心是道德修养的目的,佛教的一切修持都可以归结为去染转净。同时,净心的修持是最根本的道德修养手段,纯化了主体的道德意识,那么,他的道德行为也自然会与之共同纯化,故云心既净则无德不净。
心之所以有不净,乃是由于无明所累。众生不明佛教义谛,妄执物我二法为实有,使得心为物所役,本净之心性受到染污,故有无量烦恼。禅定修心就是断除烦恼的重要手段。慧思说:“若不坐禅,平地颠坠;若欲断烦恼,先以定动,然后智拔。”(《诸法无诤三昧法门》卷上)禅定就是用某些特定的手段高度集中精神,静思净虑,排除一切杂念、妄念,观想佛教真理,体验空寂的本心。依此法修持,就可以消除错误观念,断灭无明烦恼。因此,禅定最基本的道德修养功能就是“息心”,止息心的躁动,使心安住于空寂虚明。《华严经•如来出现品》云:“若人欲知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远离妄想及诸取,念心所向皆无碍。”宇宙的本质就是空寂,了知此义,使本心空寂,心性便与宇宙及其本体同一,从而实现了本性的完善。
所谓“定”,即定心、止心、息心,从根本上把持并觉悟本心。”道不假修,但莫污染;禅不假学,贵在息心。心息,故心心无虑;不修,故步步道场。无虑,则无三界可出;不修,则无菩提可求。”(《黄龙慧南禅师语录•筠州黄蘖山法语》)在此,慧南指出,人的心性本来圆妙至善,充实自足,修之不增,不修不减。道德修养并非在人的本性中添加什么东西,而是觉悟、保持、复归心本的本体,清除、排斥、消灭心性中本来没有的东西。心本来空寂,禅定修心就是息心,使心无知无虑,自然光明。通俗的说,道德修养并非对某种外在理念、境界的追求,而是对自我本性的觉悟。
当然,息心不等于消灭心,而是消灭本心不具、受外物染污而起的妄心、妄念。明僧德清说:“众念纷纷不止,无以会真。若以众念止众念,则愈止愈不止矣。若以一念止众念,则不止而自止矣。吾所谓一念者,无念也。”(《憨山老人梦游集》卷四十五)心有杂念,思绪就会如同野马奔腾,无法证知佛教的真谛,了悟自己的本性。若要止息杂念,不能以任何其他的意识去取代它们,而只能以唯一真实的意念去止息,这个唯一的意念就是无念,即以绝对真实的空寂观念灭除一切私心杂念。唐僧智顗把这种修持方法概括为“诸法不牢固,常在于念中。已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童蒙止观》卷上)。
去染即转净,断妄即悟真,其不二法门,首先在于息心。“悟心容易息心难,息得心源到处闲。”(普济:《五灯会元》卷一十八)了悟心性清净、自心即佛并非难事,任何人在接触了佛教义理之后都可以说出这一观点。但是,要止息一切妄念,保持本心的清净虚寂,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能够做到这一点,便真正了悟了清净自性,实现了与本然心性与宇宙本体的同一,并实现了本质的完善与超越。“你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佛祖不别。”(赜藏主:《古尊宿语录》卷四)所谓驰求心,就是执着于物我,为外物所役,随物迁移的私心杂念,息却妄念即见真如本性,觉悟成佛。
在心性本净的问题上,佛教的观点与儒家的性善论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它们都强调人的本质完善是对自己固有本性的复归。儒家自孟子起就倡导性善论,认为人之所以有不善并非人的本性不善,而是因为受到外物的牵累,使其固有的善性蔽而不明,故道德修养即去物累,复本性。佛教也认为人有不善是由物本心受到外物的污染,道德修养就是去污转净。但是,儒家侧重于道德认知,始终以理性制约感性,从而使物我关系实现理想的和谐。而佛教则侧重于道德直觉,它并不特别注重对外物的制约,建立合理的物我关系,而是强调对自我空寂清净本性的体验,从根本上取消物我的实际意义,“我”既然是绝对空寂,则无论外物是幻相还是实体,都不可能对“我”造成牵累或污染。“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郗运:《传心法要》)。用除事的方法去消除物累,就已经承认了外物的存在,一件一件地去除,终究无法除尽,并且使自己始终受物的牵制。而除心则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心已空寂则物无所累,万物自然运化、流变,都丝毫无损于心性的清净。因此,觉悟心源,才一劳永逸地消除了物累。所以,禅宗(也称为瑜伽宗注重实践而非信仰、尤其是六祖以后的禅宗主流)特别强调禅定修悟,直达心源,坚持顿悟成佛。
概而言之,禅定作为一种道德修养的手段,有不少的因素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它特别注重主体的道德自觉,把心性的焙炼作为最重要的修持手段,坚持自正(即自觉地纯洁自己的道德意识)为道德修养之本,本立而后道生。正心然后能正己,正己然后能正人正物。这种观点,可谓抓住了道德修养的根本。第二,它建立了修养心性的实践操作模式,把心性修养从理论逻辑推演的层面落实到实践的层面,心性的修养不再是玄妙的空谈。尽管坐禅的方式有不少非理性的因素,但它们的确有利于调节心理的平衡,彰显胸襟的空明和促进思虑的专精。第三,慧能以后的禅法强调道德直觉,实际上向人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超越的道德本体可不可以通过理性的逻辑推论去把握?如果我们承认心性具有超越性,那么,它就显然无法通过感性的捕触和理性的认知完全把握住。在现实的道德生活中,人们的行为通常并非直接依循于某种既定的行为模式机械地作出,而是出自于对生活和当下情景的体验与直觉。因此,无论是否存在超越的道德本体,道德直觉在道德修养中就有着不可否定的积极作用。
当然,佛教的禅定修心过于强调道德直觉,使后者脱离了感性的认识与理性的思维,存在着神秘化倾向,这在禅宗的棒喝与机锋中表现最为明显。这一特征也极大地影响了陆王心学。(张怀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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