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是怎样看待差别的呢?首先庄子是肯定差别的。秋毫之末与大山是有差别的。一个很大,一个很小。殇子与彭祖是有差别的。一个短命,一个长寿。但庄子并没有停留在肯定差别的层次,而是在肯定差别的前提下进一步地来颠倒差别。大的不是大山而是秋毫之末,短命的不是殇子而是彭祖。
这样荒谬的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呢?承认认识和对象的相对分裂是这个结论的前提,但前提仅仅给颠倒差别提供了可能。把颠倒差别的可能变成现实的关键是转化。转化什么呢?不是转化对象而是转化认识,不是转化认识之能力而是转化认识之方位。认识方位一转化,不变的对象就跟着变了。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庄子
秋水》
贵贱、大小、有无、然非都是可以转化的,但转化的并不是对象本身而是认识方位。庄子哲学就是在对象不变而转化认识方位来实现颠倒差别的。颠倒也不是目的,庄子哲学在差别面前最后的结论是“齐物”:“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一切差别都否定了。
从肯定差别开始到否定差别告终,在肯定和否定的过程中关键是颠倒差别,在颠倒差别的过程中关键是转化认识方位。这种转化如果适度可能给认识找到一个新的审视点,从而为认识开辟出一条新的途径;然而任意的转化最终必然要把人引入怀疑主义的泥淖之中。因为,从某一方位来审视可能是:彼是而此非;从另一方位来审视却可能是:此是而彼非。庄子的任意转化认识方位既不是认识能力的开拓和深化,也不是认识对象的变质和增量。反而在转化的频率中,对象不是更清晰了而是更朦胧了,不是认识能力更增强了而是不可知的要素更加剧了。其必然的后果只能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齐物论》
在差别面前庄子不仅给自己的思辨画定一个无形的相对怪圈,而且就在相对的怪圈之中转来转去。一方面在相对怪圈中绕弯子,一方面否定怪圈的存在;既在山谷之中又不承认山谷的存在,因此无可奈何地陷入困惑的旋涡,无法避免地走向了怀疑主义。
与庄子哲学截然相反,在差别面前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从肯定否定的二元相对之中超越出来,给生命的自信提供心态的根据。
物与物是不同的,禅是怎样超越这种差别呢?如果相对的来观察必然是变化多端眼花缭乱的。然而一旦陷入这个陷阱,完整的心必然被分裂成零乱的碎片。如果从绝对的境界来审视,物与物的差别并不是真实的本体而是虚幻的假相,不是有常的而是无常的。禅就是在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的假相之中拯救活泼的生命,使心态升华到完整的境界。
心与物的不同是深一步的差别,禅怎样超越这种差别呢?从相对的方位来看,心与物永远是对峙的,心是心,物是物,只有差别,并无同一。从绝对的境界来看,心物的对峙并不是物酿成的,而是心滋生的。这种滋生既歪曲物的面目,也蒙蔽了心的本来,更歪曲和蒙蔽了心与物的真正关系。禅就是在歪曲蒙蔽之中拯救活泼的生命,使心态升华到光明的境界。
最深层次的不同是心与心的差别。怎样超越这种差别呢?用相对的目光来看,心和心不可能是同一的。心永远被心所分裂。被时间之心所分裂陷入感叹生命短促的苦海,被空间之心所分裂难逃哀伤自我渺小的旋涡。心永远是自相矛盾的,永远困压在心的重围之中。如果从相对的樊笼之中超越出来,那么就摆脱了心态的自我障碍,升华到自由的境界。
禅的心态在浅层次超越物与物的差别而升华到完整的境界,在中层次超越心与物的差别而升华到光明的境界,在深层次超越心与心的差别而升华到自由的境界,于是得与失、荣与辱、成与败、永恒与瞬息、无限与有限、大山与秋毫、寿与夭、生与死……凡此种种差别,就完全地彻底地失去了困扰生命的效益了。从而,生命复归了生命的本来面目。
在差别面前,禅从自我生命的深层次中开拓出一个智慧的光环。在明亮绚丽的绝对光环之中,不仅超越了物与物差别的纷扰,而且超越了心与物差别的困惑,尤其是超越了心与心差别的自我障碍。这既不是肯定差别也不是否定差别,而是差别根本就不复存在矣。于是,心态从慌恐疑惑之中解脱出来,升华到坚定自信的境界。(桑田摘自:禅和庄子哲学 作者: 姜超) |